原文转自:真实故事计划
作者:卫潇雨 姚璐
2017年11月,快手的累计注册用户数突破7亿,足以代表中国最广大最主流的人群。它的内容极其丰富和庞杂,乍一看,不太容易知道它真正代表的是什么。
我们试图勾勒快手上每一个个体的故事,追溯每一个人的命运去来,这时你会惊奇地发现,有些荒诞是多么寻常,有些粗糙也只是生活本身。他的举止有多难理解,他的动机就有多合理。在快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真实地活着。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江苏连云港人姚哥在亚洲最大的豪华游轮诺唯真喜悦号上工作,这是一搜长334米、20多层、可容纳3850人的巨型油轮,船上包括了20家餐厅,15间茶室、酒吧和酒廊,以及900平米的免税购物区。
他和手下的73个兄弟负责维护整艘船的救生设备。在这艘船上,他拥有一个15平米的房间,里面有席梦思床垫、空调、衣柜、沙发和卫生间,船上的豪华自助餐、健身房及剧院均可免费享受。每天只需工作6小时,即可月入6万元。
赚钱是他成为海员的最大动力。他家境贫穷,小时候看着同学吃面包,自己只吃过妈妈买回来的面包边,那时候,他对于财富的想象是“有一天我一定会吃上面包中心”。
但当他真的物质无虞,却很难获得心灵的满足。置身于茫茫大海,最大的威胁来自孤独。
他日日夜夜地思念妻儿,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给妻子写信,写对她的思念、写自己要努力多赚钱养家、写脑袋里存留的还在一起的景象,写了十多万字以后,两人还是离婚了。
无尽的孤独里,姚哥在健身房跑步、三个月掉了三十斤,在甲板上看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天抽一包半的烟,一年内看了两百多部电影,《海神号》——一部讲述海难的片子,他看了六遍。不要妄想和岸上的人有多少交流的机会,船上仅有的两台卫星电话,要精确到秒来收费,一分钟电话至少要十块钱。
现在,姚哥用以消解孤独的方式是:开直播。在大海上开直播,要付出每小时250元的流量费用,粉丝多了,钱倒不是问题,稀缺的是信号的眷顾。
当他拿起手机,第一个打开的APP就是快手。卫星信号成为了虚拟的桥梁,将船与陆地连接了起来,他仿佛重新置身于人声鼎沸之中。这个长期漂泊在海上的船员感觉自己“一只脚站在了地上”,陆地上生活的人们艳羡他的生活,他有了粉丝、拥趸甚至倾慕者,“一个礼拜至少五天有人表白”,但他不怎么搭理,“没意思”,他说,人们透过屏幕,看到的大海纯净、蔚蓝、浪花翻滚、波光澹澹,海员生活也和优裕、闲适挂上了勾,但那些仰慕的女孩,很少有人读到他其实仍然没有得到缓解的孤独。
海上的姚哥渴望陆地上的生活,而在这个国家最深的内陆,少林僧人释延根也仿佛置身于一个孤岛。他8岁入少林寺,这在当时就是一种逃离——他出生在一个重组家庭,母亲是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父亲是离婚后入赘的男人,这样的家庭在30年前的农村是不吉祥的象征。
在少林寺学了一身功夫下山之后,他当过兵,也扛过水泥、卖过菜、看过夜总会的场子。但这个世界总是向他展示狰狞一面,他几乎没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他觉得这个社会被金钱所奴役。也耿耿于怀于进部队第一年交的入党申请书,到了第五年离开的时候才批下来,并作为自己不被社会所接纳的例证。
如今他又回到少林寺,教40多个孩子功夫。他没有存款,也决定不再下山,只是在快手上发布一些日常教课的视频,偶尔,他隔着屏幕打量山下的世界,快手就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安全距离。
而华中科技大学的大二学生郝士柏曾经不屑于打量快手。在知乎上,郝士柏评价“每次打开快手时我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中国广大的底层青少年已经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了”,这一回答为他获得了10223个赞。
他曾经在北京市海淀区一所盛产高分考生的名校就读,因为高考失利才脱离“清华北大梯队”。这次失败的影响延续至今,在华中科技大学,他一个人吃饭、上课、看书,没有任何一个交心的朋友。几乎是有些嘴硬地,他强调自己并不需要社交,“自己的生活只要能吃饱穿暖,别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知识”。
但另一面的事实是,当他试着“把自己放进去语境”、“以快手深度用户的视角”来重新看待这个软件,他发现这个软件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在快手里分享自己打游戏拿了第二名、喂鸭子却反被追着跑、去南京吃麻辣香锅——这里展示的是更本真的自己。而作为一个女孩只占八分之一比例的理工院校里的直男,郝士柏保持的最高纪录是30天没和女生讲过话。作为某种补偿,他在快手关注的744名用户中,有近400位是美女主播。他曾经看了足足三个半小时的直播,就为了一个爱笑的女孩对着镜头唱歌。
偶尔互相眺望
开货车是一份熬人的工作。在小镇上做水泥生意的谢先志经常要开着五米多长、荷载20吨的货车在路上行进8个多小时。货车危险度高,必须时刻关注车的声音,他因此不能听音乐、玩手机,唯一的娱乐是,如果对面错车的恰好是个女司机,他会轻佻地按一下喇叭。
这个生活在神农架山区的男人曾经在广州打工,但自从2006年娶妻生子,除了去过700公里外妻子的老家,他就几乎再也没有出过镇子了。有在深圳打工的朋友回家,聊天的时候,谢先志问他们:“那个地铁是在地下面还是地上面跑的?”
在信息的孤岛里憋了太久,快手成了他难得的和外界接触的窗口。在快手上,你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人,三分之一的少林僧人都玩快手,除此以外,有三十多位火车司机、国家散打队的队长、赵本山的十多个徒弟、来自海外的模特。谢先志关注了八十多个在国外的用户,开挖机的、造船的、电焊的,看他们发视频,在日本、在法国、在非洲。这个已经十多年没离开大山的人,也能随口点评上好几个国家的知名建筑。
有些时候,人们想要观看的世界并不那么遥远。到天安门看升国旗对相当一部分中国人都具有莫大的意义,但即便在交通如此发达的当下,仍然有数量庞大的人难以完成这一旅程,他们是一些身体虚弱的老兵,一些困在农村的妇女,一些流水线上的年轻人。
某种意义上,“北漂”汪宽就是他们的眼睛。每天日出之前,汪宽都会打车到天安门,用手机镜头直播升旗的画面。因为日复一日地直播,这个唐山人在北京已经看过289次升旗,他甚至总结了升旗的规律:看升旗效果最好的位置是旗杆侧边2米左右,旗杆31米高,有36名护旗手,护旗手从金水河到天安门踢正步是138步,升旗时间是两遍国歌、2分钟7秒。
当生活在乡村的人向往首都中轴线上的一次升旗,城市里步伐飞快的白领也在向往着牧歌式的田园生活。
每天清晨,第一缕曙光洒向乌苏里江,位于祖国最东方的抚远抓吉乡要比全国大多数地区更早醒来。在这里生活了32年的渔民张鹏习惯了早晨四点钟起床,架起炉子烧上水、把开水灌进暖壶、揣上干粮就上船下江,在海岸线边搭塑料窝棚、启动渔船、撒下渔网,追逐乌苏里江“游动的黄金”——大马哈鱼。
因为长期在海面上暴晒,张鹏皮肤黝黑、眼睛总半眯着、陷在深深的眼窝里,他戴个绒毛帽子,说话的时候大咧着嘴、露出来上下两排牙。粉丝觉得他特逗,小脑袋,黑皮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性子直,有点楞楞的,管他叫“打鱼界的宋小宝”。
张鹏出生于渔民世家,从太爷爷辈起世代打渔,渔民的生活“年吃年用”,一年到头攒不下来什么钱。乌苏里江是全国仅有的几条未经污染的大江之一,然而,“每年的鱼都不值钱,没人知道这个地方有这么好的鱼。”
在快手上玩短视频以后,张鹏积累了107万粉丝,相当于家乡抚远县全部人口的十倍。张鹏下网捕鱼,老婆多多就在旁边举着手机做直播,第一次直播,这对夫妇赚了20块钱。靠粉丝的礼物,他们攒了20万,结婚七年以后,终于在县城贷款买了新房子。
镜头前,张鹏捧起打到的鱼咧开嘴巴、露出板牙,喜气洋洋地喊一嗓子:“年年有鱼啊老铁们!双击评论666啊,干就完了!”、“天亮了,我在好好干,你们不管干啥工作的,也好好干!”
如果说在零下30度冰面上打渔的张鹏能给穿梭在地铁里的上班族某种原始、野性而浪漫的激励,25岁的采茶姑娘柯思婷提供的大约是一种类似世外桃源的宁静想象。这个家族世代种茶的女孩长发及腰、身材纤瘦,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她喜欢起个大早,坐在半山腰上泡茶、跳舞,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青山和茶田,像是那种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姑娘。
某种层面来说,她的确保持着相当古典的生活方式:她不喝白开水和饮料、每天喝五壶以上的茶;她家里有五套茶具、十多种茶叶;她穿湖绿、水粉、藏蓝的长裙,衣柜里只有两条极少拿出来的牛仔裤;她学古筝,最喜欢的歌手童丽唱《渔舟唱晚》、《烟花三月下扬州》和《离人歌》;她在家养了200盆花,单单栀子花就有直径半米宽的十多盆。“将尘世喧嚣冲泡成手中的一杯茶”,她在朋友圈这样写道。
长期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可能鲜少有这样的体验:住在山脚下的仟哥每逢周末上山摘野果,野灵芝、金线莲、铁皮石斛,这些在都市里动辄成千上万元一斤的名贵药材是山上常见的美味;南水北调源头区的谢先志从小习惯了捧着泉水喝,反倒是村子里的老人因为喝矿泉水闹了肚子;鲁山的吴毛每天的晨起锻炼是去河边捡石头……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在快手上分享自己“深山里的生活日记”的刘勇君,至今收到过几千条来自城市里粉丝的私信,想亲自来他家里看看。对一些人来说,快手拓宽了他们的生活半径,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把生命的厚度加深了。
如今,我们已经习惯现代化的通讯方式,只要有无线网络,你可以随时接通来自远洋的语音电话,甚至不需要花一分钱。但是依旧有一群执着的无线电爱好者沉迷于某种古旧而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通讯方式:某一时间里,和地球上的另一人同时打开了某一波段,信号飘在空中,依赖天气、空气质量、云层厚度、电离层等种种因素叠加,一瞬间,两个完全的陌生人成功联通,有了短时间内对话的可能。
可能大多数人无法理解无线电爱好者们投入金钱、时间,甚至把家搬到信号更好的乡下,仅仅是为了下一秒不确定和谁联通的愉悦。即便是这样相当小众的爱好,在快手上也能找到至少二十个同好。
无线电爱好者捷盟的呼号是BI3NJL,这是他们的语言。BH2QVU、BH3ATE、BH116……对这些“台友”来说,呼号是连接彼此最亲密的纽带。生活里,捷盟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过对他来说,无线电才是自己真正的心灵寄托。以前,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着指示灯闪烁的瞬间,在快手上,捷盟给能找到的无线电爱好者们发送私信和评论,期待对方能循着呼号找到他。
仿似一个隐喻,这些无线电爱好者们所代表的对于陌生世界的好奇和对于沟通的渴望,和快手上每一个人的好奇和渴望是同样的,那是两个世界之间的惊鸿一瞥。
庸常生活里的高光时刻
在快手,每个人站立在自己的孤岛上,对另一个世界发出了远远的眺望。但当你无意间回头,会发现自己的生活中也有某种值得深深凝视的东西。
草根歌手健哥刚玩快手的时候,晚上睡觉睡不熟,半夜醒了都要打开快手,为了让粉丝喜欢,他穿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买把音响挂在脖子上,去集市上、大街上唱歌,还学了快手上正热门的歌《三十出头》。那首歌唱的是年轻男人的迷茫:今年我三十出头,就是没有女朋友,看着别人手牵手,心里感觉酸溜溜。
现实生活里,健哥有个在服装厂里做管理的老婆,而他自己干的是送货、包装的活计。但在快手的世界里,不会唱歌的老婆成了他的附庸。健哥设计了夫妻对唱的段子,五音不全的老婆刚唱上一句,他就夸张又粗暴地甩开老婆的手,“这(唱的)啥玩意儿啊!”
而在快手上教做家常菜的阿龙,前半生按部就班,到了年纪就相亲、觉得合适就结了婚、然后是生孩子,养孩子,在外人看来也是幸福和谐的婚姻,只有回到家里才觉得哪里不舒服。做大堂经理的他每天说了太多的话,下班回家他只想安静下来抽根烟,和妻子两人总是相对无言。直到开始在快手上做家常菜教学,两个人难得有了交流的机会,对话是从“今天做个什么菜发快手”开始的,有的时候,做到凌晨3、4点,妻子也在一旁陪着,他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感动。29岁的他已经自认是肩负重担的中年人,但妻子买来的情侣装,虽然他觉得“幼稚”、“不符合我的年龄”,他还是勉强穿上了。
嘉诺在快手上秀的绝活儿是雕刻。圣诞节的时候,他雕刻苹果,请他写祝福的、刻名字的、画头像的,单子多到接不过来。最后,嘉诺干脆关了自家的餐馆,在家刻了5天苹果,赚够了开餐馆一个月的钱。
因为蛋雕,电视台、报社和网络媒体的记者蜂拥来家里采访,嘉诺把这些新闻内容都存在了电脑桌面的文档里,遇到客人就拿出来展示一遍。
今年的12月1日是奶奶的生日,他为奶奶雕刻了鸡蛋壳上的肖像。雕蛋壳的时候,嘉诺才第一次长久凝视自己87岁的奶奶。她的确老了,眼睛微微凹陷、松弛的皮肤包裹着清瘦的骨架,最明显的是一对招福气的大耳朵、厚耳垂,连带着脸上的皱纹都被刻进了鸡蛋上的画像里。因为年纪大,两条眉毛掉得差不多了、只能辨认出来隐隐的弧度,在雕刻的时候,他给奶奶补了两道大浓眉。
甚至在镜头里,你也可完成重塑自己的使命。小兴的镜头里,最多的段子是奶奶玩王者荣耀,“五黑”、“肉”、“顶塔”,奶奶戴着残了半个镜片的墨镜,举着锄头,凶巴巴地盯着镜头,熟练地说着游戏里的黑话,事实上,她只会用老人机,从没玩过王者荣耀,这些都是小兴设计的台词。
回乡之前,小兴在市里的汽车修理店打工。小兴沉默、早熟,工友们约好了一起出去唱歌、喝酒,小兴因为舍不得花销而很少参与,又因为话少,谈好的女朋友也分了手。即使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鲜有同龄人作伴,他也觉得如今在家拍快手的日子要快乐得多,他和爷爷奶奶亲,觉得每天都很“踏实”。
手机屏幕里的小兴健谈、爱开玩笑,总有女粉丝笑着说要嫁给他,他也真的打算从快手上找个女朋友。这个严肃寡言的男孩,只有直播的时间里会释放出活泼甚至有些无厘头的一面,这是一个更少忧愁的自我。
有的时候,开一场直播也许并不能让多少人看到,只是一场有些荒诞的自娱自乐。夜班司机大文放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时尚,他烫了一头卷毛,喜欢酒吧、麻将和KTV,喜欢在晚上出车,夜里十点以后,街上游荡着的大半都是酒鬼。
东北人爱喝酒、也能喝酒,11月22日,大文和13个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干掉了5斤白酒、60瓶啤酒。饭桌上几个人聊快手,商议着“能不能开个直播”,结果整个桌子上只有大文有直播权限、他粉丝最多——349个。于是,大文当场开了直播,直播间进来8个人,5个都是同一桌子上吃饭的。直播开了十多分钟,朋友们给他刷了700多块钱的礼物。直播为这场饭局蒙上了一层光晕,使得庸常的一夜也有了被谈论的资本。
一种实现梦想的可能
人们渴望某种超出日常的东西,一点点新鲜的事物也能让人心弦震动。我的采访成了令刘勇君振奋的事,他特地在快手上上传了我约访请求的截图,配乐“我的未来不是梦”,在采访当天,他骑着摩托车跑到了18公里外的大马路上,只因为那里有稳定的电话信号。
他的快手头像是自己67岁的爷爷,爷爷站在自家玉米地里、垂着眼睛看向镜头下方,脑门上挂了三条明显的抬头纹,胡子和脑袋两侧仅剩的头发都白了。
在快手上,刘勇君分享自己“深山里的生活日记”,视频的主角是爷爷,86个作品里,爷爷出镜了53次。爷爷第一次吃菠萝、爷爷自己剥了皮蛋、爷爷在喂小鸡……这些日常生活里琐碎的片段被记录在了镜头里,成为了爷爷难得的人生影像:过去67年生命里,他只有不到5张照片,其中一张还是身份证。
4岁的时候,刘勇君没了父亲,而后,母亲改嫁、远赴山西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七个房间的旧房子里。房子是用土、木头和瓦片搭的,刚好处在一处凹地,站在屋子门口,四围望过去是层层叠叠的山。因为屋子老旧,每次下雨都成了难捱的坎儿:房顶到处都在漏雨,墙角的木柴湿透,锅碗瓢盆一齐上阵接水,就连一只直径二十厘米的碗都派上了用场。然而,这已经是修修补补多次的结果,在房顶上,能看见密密麻麻斜着的条形木头,几乎塞不下新的木头来挡洞了。刘勇君把漏雨的视频发在快手上,被网友指责“怎么让爷爷奶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心里觉得难受,把这几段视频都点击了隐藏。他希望能把蜂蜜生意做起来,修缮一下这座老房子。
快手上,刘勇君聊得最多的一位粉丝大刘只大他两岁,出生在距他一百多公里外的小村子里,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童年经历。现在,大刘在成都买了房子、已经定居国外,刘勇君的视频唤起了他对于童年时期乡野生活的回忆。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类需求按照阶梯从低到高排列,自我实现的需求成为最高层次的人类渴望。人们想要实现,想要超越,而快手给那些似乎从来没有实现机会的人提供了舞台。23岁的李成鹏已经自学跳舞15年,这个村子里唯一会跳舞的男孩拍了个《农村达人秀》:自家的院子就是舞台、三个用饮料箱子做的纸板代替评委亮灯,后面坐成一排的奶奶、父亲和隔壁邻居,分别对应成了范冰冰、周立波和伊能静。对着镜头,李成鹏跳了一段机械舞,三位评委举起来手上画着“√”的纸板,代表表演通过了考核。
李成鹏最大的梦想是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父亲扮演的“周立波”变成真正的主持人周立波,给全国的观众表演跳舞。而在一年前,村子里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木讷的男孩会跳舞。在农村,跳舞属于奢侈的事业,没有谁会把孩子送进去一堂课几百块钱的舞蹈班。
李成鹏自学跳舞靠的是在网吧看舞蹈视频,在打游戏的、摔键盘的、骂人的、抽烟的人群里一遍遍播放机械哥的视频,回到家,自己闷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练。因为没有人指导,入门级别的太空步,他练了两个礼拜。
此后,李成鹏坚持每天抽空练跳舞,初中毕业以后,他去找工作,最想做的是去培训机构教小孩子跳舞。三个月里,李成鹏应聘了五家舞蹈培训机构,因为没有相关资格证全都失败了。最后一次去应聘,他先跳了一段,对方也觉得满意,等李成鹏说自己没有证书、也没有任何获奖经历、跳舞全靠自学以后,对方脸色一下就变了。那天,他一个人出去走到角落,没忍住,哭了。后来他进了家酒吧打工,每天夜里一点多客人快走完了,他能借着酒吧的音乐声跳上一段。
最新的视频里,李成鹏在镜头最前方摆个纸板,上面写着:村里人的希望。李成鹏相信,跳舞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他计划明年一定要去参加央视的《黄金100秒》,这将成为他第一次离开东北。
而对金佬来说,梦想好像变成了一个似近忽远的东西。2016年8月,还不满十九岁的金佬在广东佛山金马剧院拿下了2016年中国beatbox公开赛总决赛双人组亚军奖项,这是国内最权威的beatbox全国赛,创始人孔斯维曾在接受采访时阐释比赛的愿景:“让beatbox文化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主流文化”。
那是金佬最风光的时候,但事情并没有预想中那样顺利,要知道,从圈子里的亚军到观众眼里的beatbox明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2016年,《中国有嘻哈》这档节目甚至还没有风声,没有人相信嘻哈文化有一天也会被追捧。最终,金佬认了命,签约了某网红的公司。
出发前往北京的公司前,金佬发了一条微博:“希望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
嘻哈圈的人瞧不起这些,签约以后,圈子里的朋友开始疏远金佬,“觉得我变了,去变成主流的东西、去当网红,但是我不care他们的想法。”他特地叮嘱我记下一句重庆话写的歌词,“把underground rapper变成idol”,这也是他现阶段的打算:首先走向主流、再谈音乐追求。
签约了网红公司后,金佬终于用上了专业的录音棚、还出了两首自己的歌,妈妈把歌下载在手机里,逢人就要放一遍,这是她第一次对儿子的音乐事业展现出支持。
现在,金佬穿着宽松的迷彩T恤,白色的平沿帽压住灰绿色的头发,因为职业习惯,说话飞快几乎不带喘气,只有在他回忆起自己早年没什么钱时,在重庆观音桥下和朋友们拉个音箱、买几瓶矿泉水唱一下午的日子时,语气才柔和了下来。
生活里的行为艺术
有的时候,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上快手的人,有的为了赚钱,有的为了缓解孤独,有的为了实现梦想,但还有一些人一些事,显得匪夷所思、令人费解。
107天前,太平沟人吴小虎在快手上宣布“我今天要把这山给夷平了”,60多万人围观了这一视频,他成了“全网移山第一人”。这些日子里,每天吃过午饭,吴小虎戴顶安全帽、拿个洋镐就往山底下跑,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刨上两个多小时,107天下来,大山已经挪了一米远。
今年31岁的吴小虎没来得及读完初中就辍学了,他当过兵、开过运货车、在餐厅、歌厅和澡堂都打过零工,最远还去到过北京,结果跟着表哥在簋街吃了一顿饭就花了500块钱。考虑到“消费水平不一样”,吴小虎回了村子,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留守的年轻人。
大多数时间里,他无所事事,移山以后,这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农村青年也拥有了自己的粉丝,有记者去到了他家里,“有人关注,就像个明星,做事情有成就感”,坐在五菱面包车上,吴小虎说。
四川筠连的黄糠开始在网上直播每天向河里扔一块石头,自称“填海第一人”。他感到自己的行为难以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想要去填这条河”。有的时候,他充满雄心壮志,相信自己可以填满这条河,然后接着填满长江,“填海就是我的事业”,有的时候他又显得理性一些,“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22岁的男孩是家中独子,“(在家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酷爱摩托赛车,总想一鸣惊人,他说自己的下一个主意是“把煤炭洗白”。
网友“水滴石穿第一人”倒挂了一个塑料水瓶,水从瓶中顺势滴在方形砂石上,木板上写着“水滴石穿”;河南洛阳的洛阳根则在镜头前直播磨铁杵,邀请网友一起见证“铁杵磨成针”。移山、填海、滴石、磨针,他们被并称为了“快手四大闲人”。
在白天,洛阳根是河南一家国企工厂里的数控技工,每天面对着两米多宽的机床。整个厂子里三千多人,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在这里,大多数人埋头做工,仅有的时间都投入在了加班挣钱上,聊天被认为是破坏秩序、浪费时间的事。晚上,洛阳根化身快手“四大闲人”之一,他直播“铁杵磨成针”,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耳朵里只有钢筋和磨刀石摩擦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说话,对着手机屏幕里来自粉丝们的留言,聊自己的工作、生活、聊磨针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一晚上的直播,洛阳根絮絮叨叨,说的比在厂子里一星期都要多。
这是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一种在生活中的行为艺术。一个有着无数种活法的APP上,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它们几乎包含了中国最广泛的生活方式,穷尽了生活的千万种可能。木心说:“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这大约是给这些用力生活的人们的最好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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