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科作品
关于创作中的春宫题材
小瓜最近在画春宫画。我们这个下午一起就这个话题乱聊天。
“你画这类画是来自生活还是想象。”
“都有吧。”
“你视觉上的来源?”
“波提切利线条的忧郁是我着迷的。情欲里兽性的一面在他的作品里被过滤得非常干净,就像蜻蜓的翅膀,躯干部分被拿掉了……我从来没看到那个艺术家对情欲的表达那么纯净,却又那么撩拨人心。你看《春》,里面有迷人的性欲望,可是它不会让人心生邪念,你只会像指尖捏着蜻蜓翅膀那样珍惜它。”
“那你觉得画得直接的呢?”
“有段时间我关注过克里姆特,可是后来我发现他的学生席勒比他更决绝。克里姆特的东西后来转向装饰,而情欲是不需要装饰的。席勒画中的情欲把他老师的装饰华丽全剥除了,把生活的压力转化到身体的畸形处理上,对情欲的看法是通过他的绘画语言呈现的,而不是主题内容,比如痉挛的笔触、冲突的色彩……有人说他的东西太病态,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在画生活的贫穷和绝望。”
“中国的呢?”
“中国古代的春宫画不讲究解剖的精准,可是对性本身的氛围渲染得非常浓郁。身体的构造全部服从于交欢场景——这是在画意淫,画的是对情欲的想象。后来的文人画里也有这种表达,只是更隐晦。比如你看文人画里的花鸟,鸟的翎毛一片一片地交待得那么清楚,用点和线来过渡黑白灰的色阶,那种毛茸茸的蓬松,极富感官性。宋徽宗的花鸟画里这种特征尤其明显。又有花卉类的题材,比如牡丹,花蕊的渲染,完全就是把宫体诗里‘滴露牡丹开’的意象用静物的方式在表达。画石榴开裂,民间的说法是祝愿,祝愿多子,儿孙满堂,但注意看石榴子的处理,完全就是女性器官的诗歌意象。可惜我们现在用西方的写实去体会中国古典绘画,全看到的是实的部分,虚的部分其实有很多的缝隙,很多可以延伸想象的地方。”
“情色电影看吗?”
“那看很多。各种类型的都不拒绝。”
“大岛渚的怎样?”
“他的挺棒。东方式的颓废,色彩是用性的气息染的。有时你会忽略掉情色本身,我喜欢他对颓废和绝望理解的绝对性,不仅仅是情色,他把人生的虚无感和体力的透支拍得那么真诚。”
“蔡明亮《天边的一朵云》里面主人公不就是一个拍A片的么?”
“是的,我记得里面有一段挺心碎的,他的女友透过窗户发现他在拍A片,他无法停下来,只是绝望地看着她,继续手上的动作,他身体之前对性变得机械麻木,到这里就成了酷刑。这是一个象征,肉身在真实欲望面前的无力。……AV男优,香港那边有个俏皮的名字:汁男。在AV片里,主角都是女人,镜头集中在女人身上。我们可以数出一大堆AV女优的名单,可是要做到顶级的AV男优太难。大部分人只是性器官的局部特写,汁液横飞就可以了。《天边的一朵云》里那个汁男就是如此,以至于和女友在一起反而没有了性冲动,他的工作强迫他透支性能力,但蔡明亮没有忘记,人的性幻想还是有的,他在电影里把这种矛盾冲突表达得挺有意思。才女李碧华写过一篇鬼故事《胎毛笔》,谈的是一个三流的AV男优和一个快餐店的打工妹好了,我想,只有女人才会想到对AV男优的同情吧。每天拍片子,男优提供的就是身体器官的局部特色,几千万的精子潮涌出来,在镜头前泼洒,面部表情都给女优,大部分男优都没有机会露脸,即便露脸,观众的视觉重心也是在女优上面。成千上万的精子全部作废,就那么一只,拼死了要成就一个生命,难得。难得!可是一颗精子怎么知道,父母却无力承受一个新生命。这虽然是一篇鬼故事,却写到了人情冷暖的细微处,使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AV片,去理解它的制作。
“中国的春宫小说呢?”
“当然。中国的春宫小说太棒了。比如《金瓶梅》里面有一种平等地看待万物的哲学观。明代是伟大的,出了很多狂人,明代的政治那么压抑,但是在民间却滋生出一种平等的向往。《金瓶梅》里面无论是写房间、服装、配饰、人物还是性,全都娓娓道来,不像我们今天对什么都很不耐烦,都有一种疲态。它会写一张桌子,腿是什么样式,材料是什么,刷的什么漆,桌上放了什么花瓶,瓶里插了什么花……所以当它写到闺房情事时,才会那么细致入微,性场景的描写和写一张桌子的细节没有什么区别,这是《金瓶梅》最了不起的地方。”
“近代呢?”
“施爱东以前在《读书》里有一篇文章,谈到新文化运动时周作人号召学者编录民间的猥亵诗,里面分得很清楚,有私情、性交、肢体、排泄四个部分。民谣里夹杂着大量的情色意象,是非常自然的吟唱。民国以后,中国的学者其实对这一块所做的工作毫不怠慢,他们不把这一块排斥为边缘,而是当成民俗学中重要的一块来研究,心态非常健康,可惜后来这个事情被当做精神污染,慢慢就被淡化了……施蛰存写了很多性心理的小说。包括他对古典小说的重新诠释,他写过一篇《石秀》,认为石秀怂恿杨雄捉奸杀妻,是由于嫉妒,用弗洛伊德的性心理来揣摩个人性格。有意思,这是受西方文艺思潮影响后,中国新文学的一种创作方式,但我还是更喜欢《水浒传》里面蜻蜓点水的写法,里面生出无限缝隙,色情暴力的东西不是用实在的东西去印证,而是点出来后就转到别的地方了。后面的文学研究一提到《水浒传》,说里面是一百零八将和三个女人的故事,是一个男性的世界,即便如此,它并不缺少描写风月的意图。女人、情色至始至终都像镜花水月一样渗透于每一章节之中,它提供的是进入想象的缝隙,要知道意淫的张力往往胜过真刀真枪。”
“转了一圈中国的当代艺术,我们吃惊地发现很少有情色意象表达的优秀作品,尽管文革以来的宏大叙事开始转向微观叙事,但是对生活本身,人人都显得很疲乏。这个时代有一点像被阉割了的时代,大家每天被还房贷、交通赌塞、空气污染等等生存处境困扰,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折腾得大家失去了分泌荷尔蒙的能力。一些作品里有对情色的表达,但思路是西方式的,写实的,或者性政治,而抽离了本能,性被当成展览的噱头,用性+政治的方式来作为自己的政治诉求,但这个思路陈词滥调,丝毫没有新鲜的东西,投机代替了本能,只有色,没有情,这样的艺术是很触及到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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