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ici
吴怼怼工作室原创出品
01
时间追溯到两年前的夏天。
郑云龙和阿云嘎都在上海为各自的音乐剧做准备。对于北京舞蹈学院 09 级音乐剧专业的这对同班同学来说,上海毫无疑问是新的起点。
6 月底,上海文化广场制作的音乐剧《我的遗愿清单》在排练厅举行了一个小型发布会。导演带着两组演员共四个人见了媒体,只有阿云嘎是生面孔。但这面孔生得漂亮:形象好、气质佳,外形条件溢出音乐剧圈平均值太多。当时业内对阿云嘎的评价出奇一致,且有前瞻性,「看一次少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演什么音乐剧了」。
7 月底,郑云龙主演的音乐剧《变身怪医》邀请上海媒体去昆山探班——上海剧场太贵,技术合成都在昆山或太仓这样的周边城市。那时候媒体可不是冲着郑云龙,而是为了另一个男主角刘令飞,后者是当时公认的国内音乐剧圈头号演员,最近跟韩雪搭档合作了《白夜行》,饰演桐原亮司。
音乐剧讲究 Audition,所有演员都有平等尝试的机会。不过不少演员后来私下聊,这个剧一出消息,就知道刘令飞稳了,实力名气形象无一不是最佳人选。比起早就钦定的刘令飞,郑云龙一直到最后进入 1v1,才击败另一位当时在上海的知名度远高于他的音乐剧演员,最终得以与刘令飞交替饰演杰克/海德(一个人格分裂的角色)。
探班那天,昆山的剧场空调可能打到了 16 度,但这冷不过后台氛围。出了名不配合采访的刘令飞根本不搭理媒体,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郑云龙被拿来当救命稻草——乖巧、认真、话不多但很配合,这是郑云龙给上海媒体的第一印象。那天彩排结束,郑云龙倒真的因为实力出众被记住了,刘令飞是酷跩邪魅,郑云龙诠释出角色更多的温柔和挣扎。
郑云龙和阿云嘎这两部音乐剧后来都在上海正式首演,规格截然相反。《变身怪医》在上海大剧院,《悲惨世界》和《剧院魅影》都曾在此上演,大剧院是国内引进音乐剧的鼻祖。而《我的遗愿清单》在破旧的白玉兰剧场开演,地板嘎吱嘎吱,音响也破,演员的声音都听不清。不过这两部一个高开低走,一个低开高走,令人唏嘘。
《变身怪医》铺得太大,北上广三地时间跨度超过 3 个月,演出场次超过 80 场。拿上海举例,1800 座的大剧院大剧场连演 40 场,一共 7.2 万张票要卖。就算拿 7 成上座率来算,也得卖出 5 万张票。
当时刘令飞一个人的微博粉丝也就 4 万,已经算是顶级「流量」,到哪里找那么多音乐剧观众,并且能覆盖三地?惨淡的时候,可容纳上千人的剧院一场只有稀稀拉拉几十个观众,一半还是拿着赠票来的,到最后一个城市广州时不得不缩减场次。
按照今天的饭圈说法,主办方华人希杰当时可是宠粉上了天,自然也是拼了老命求粉丝买票。上海、北京末场演出结束后的彩蛋让郑云龙和刘令飞变着花样表演——他们饰演的是同一个角色,本不应同台。纵使如此,号称上千万的制作成本还是打了水漂,由华人文化投资的这家公司就制作了这一部音乐剧,再没了动静。《我的遗愿清单》倒是稳扎稳打、节节攀升,今年 5 月四轮演出刚刚结束,但阿云嘎只演过第前两轮。
郑云龙是想演也没得演,哪怕粉丝在微博请愿要求复活。阿云嘎没演是有原因的,主要是太穷。在《我的遗愿清单》演出期间,他接受采访时说排练 2 个月只挣 2 万块。不是他哭穷,这就是事实,对于阿云嘎这样的歌手/演员,比音乐剧赚钱的方式有一百种。
《我的遗愿清单》之前,有一部叫《冒牌男神萌女侠》的电影在 5 月 22 日上映,豆瓣无评分、无评论、无人标记。阿云嘎给唱了主题曲《落花城外》,整部 MV 是阿云嘎的录音棚镜头穿插一些电影片段——全部演员的颜值和演技加起来都不及阿云嘎的一半。录音棚看谱视唱可比朝十晚六排练 2 个月赚钱容易多了吧?
钱是一个因素,但早就上过各种电视节目的阿云嘎显然不只是为了钱。后来阿云嘎果然被内蒙老乡乌尔善导演看中,参加后者的训练营,根据时间推断应该是投资30亿的电影《封神》三部曲,只不过没能最终入选大名单罢了。
凭借《变身怪医》,郑云龙顺利进军上海音乐剧圈,接连演了几部音乐剧的主角,有固定粉丝在 SD 堵门要签名,不过比起之后《谋杀歌谣》演出时 SD 围出像车站进站安检那样的围栏,所有人都需要凭票根排队堵门的场景,真是小巫见大巫。
02
2018 年 11 月,《声入人心》开播,同班同学舞台相见。
尽管没几个微信微博大号分得清歌剧、音乐剧、话剧、戏剧之间的区别,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 2018 年豆瓣评分最高的综艺,随便点进陌生人的微博翻几条,很大概率会发现对方是云次方女孩。
双云的命运被改变——受追捧、被捆绑、卖 CP、接代言,钱和名,两个人都有了。但区分来看,两个人想要的东西还是不一样。阿云嘎开启拍照营业的工作,上了各种时尚杂志的封面。郑云龙倒是 ego 很强,发了微博列出自己上节目演唱的所有歌曲名字、出自哪部音乐剧。
但当他被资本追捧裹挟着回到戏剧圈时,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不忘初心」需要自己努力,但「不被支配」是不可能的。
郑云龙是从第二轮开始演音乐剧《谋杀歌谣》的,那还是 2017 年 11 月。等郑云龙火起来的时候,《谋杀歌谣》已经将演第四轮,从 2018 年 11 月开始的宣传周期刚好与《声入人心》开播时间基本重合。《谋杀歌谣》是第一个因郑云龙走红得益的剧组。合约在前,身价未涨,宣传经费都不用出就能售罄,与此同时黄牛把票价炒上了天。有剧组曾经的工作人员评价:「以前送票给朋友都送不出去,现在都来问我要票,可连我自己都看不到了。」
一个问题是,音乐剧这个产品,卖的是剧还是演音乐剧的人?随之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所谓抵制饭圈文化侵袭音乐剧圈有意义吗?
相对浅显、入门门槛低、更娱乐化、表演形式更丰富,音乐剧的这些特点决定了它更具备商业的属性而非艺术,但通俗娱乐当然不是贬义词。如同所有的娱乐产品一样,明星、偶像都是这个产品的一部分,音乐剧也并不例外,不能因为它在国内「小众」就将它归为高雅艺术。
从这点来说,音乐剧演员当然是产品的一部分,只不过郑云龙迅速增长的流量放大了这个事实,并加强了权重。事实上从一开始,音乐剧粉丝们就不止追剧,追演员其实更重要。卡司之间的交替搭配组合,不同演员对同样角色的不同诠释,同一个演员在前后两场细节处理上的微小不同,这些都能够吸引粉丝。
郑云龙是熟悉饭圈文化的,只不过后来遇到的是扩大版。中国音乐剧粉丝跟百老汇、西区、日本、韩国都是一样的。再往大了说,任何一个成熟的娱乐市场,饭圈文化都有共通之处,「抵制」二字毫无根据。
03
但中国的音乐剧市场肯定不够成熟。
「年人均 GDP 一万美元是音乐剧产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业内常说的一句话,可放在国内还是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在目前音乐剧市场发展最成熟的上海,上海大剧院在 2002 年引进《悲惨世界》、2004 年引进《剧院魅影》,两部都卖得很好,上海观众追求时髦出了名,可那两年上海的人均 GDP 不足 6000 美元。
2008 年,上海人均 GDP 超过 1 万美元,2018 年首次超过 2 万美元,但以音乐剧演出为主的上海文化广场在重建开张后的 2011-2014 年间,一直都处于生存艰难的状态。
在 2014 年引进《剧院魅影》时,文化广场账面周转资金已窘迫到付不出第一笔演出费,被迫向银行贷款 1500 万元,不过这部音乐剧就此成为文化广场的转折点,随后的「年末大戏」成了招牌,文化广场成了音乐剧粉丝口中的「爸爸」。那时候郑云龙还没火,这个词不够饭圈吗?
在国内,音乐剧是新兴娱乐产品,观众年龄偏低。剧场观众的平均年龄大概在 30 岁左右或更低,音乐剧观众会比总体更小。相比之下,美国百老汇联盟发布的 2017-18 年演出季报告中,百老汇观众平均年龄为40.6 岁,这已经是 2000 年以来最低的数值。美剧里常见的场景是中产父母或是一家老小一起去看音乐剧,甚至父母显得更加热情,这在国内几乎没有。
国内音乐剧的主力观众是年轻的学生,可有时间的大学生们没有钱。拿上海大学生人均生活费 2000 元来算,扣出来点钱也只买得起低价票。文化广场「山顶」位置的最后两排数量有限,80 块还得用望远镜,小剧场音乐剧同样也是 80-100 起,一个学生一个月看得起几场?
金融和互联网的从业者们倒是有钱,但哪里有足够的时间?先不提 996,音乐剧的开演时间通常是晚上 19:30,准时赶到都难讲。看完两小时半的音乐剧回到家,有力气面对新一天的工作么?而到了周末,多少人会舍得拿出大片完整时间。
饭圈女孩不一样。没有钱努力挣、没有时间努力挤、为了明星可以把剧情倒背如流。
不可否认真的有饭圈女孩因为郑云龙开始了解音乐剧,但女孩们的钱大多还是贡献给了郑云龙本人主演的音乐剧或话剧,哪怕票再难抢。爱屋及乌,博爱喜欢的明星的其他作品,这本身就是一件小概率事件。在郑云龙之前之后,都有不少明星亲自验证这一点。
台湾导演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在 2011 年首演,胡歌和李宇春的粉丝组团购票,举着灯牌进剧场,同场 PK,这几年话剧市场就有钱赚了吗?如今《如梦之梦》上下本莲花池座位加起来超过 3000 块,照样一票难求,冲的是这么一波固定演员:胡歌、许晴、金士杰、谭卓。火的是具体的剧罢了。
决定一部作品卖不卖座、赚不赚钱的通常是两个因素:IP 和演员。看起来跟很久以前的电影电视剧类似,无奈国内音乐剧发展还在初级阶段,IP 们依旧有的排,还没完全失去观众信任。IP 可以吸引普通戏剧观众,明星出演能够自带非戏剧圈观众入场。
虽说 IP 和演员很重要,但这里还有第三个因素:是否出圈。
这里的出圈,既是指戏剧圈,又是指粉丝圈。一旦出圈,就意味着有更多普通大众观看。像《猫》和《悲惨世界》这种卖得好的确实是出圈,谁让人家知名度高呢?写入教科书、有经典曲目传唱、或是有口碑不错的电影电视剧。而像《天朝渣男图鉴》带着《芝加哥》出圈的案例,这些年也就见过这么一回,并且不能算是剧组的功劳。音乐剧爱好者结合社会热点的自发改编,这种危险大胆的方式没有一个官方剧组敢想、会做。
回到明星的讨论范畴。他们往往能保证一部剧的票房,但不能为质量负责,由明星主演而口碑扑街的剧这两年不要太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无论他们演的好不好,都能够带来更多的关注。
前有刘令飞诋毁蔡明在春晚上的形象,被公众批评而公开发视频道歉,后有韩雪因为在《白夜行》中假唱被讨伐。同一个剧组的搭档演员,因为负面新闻先后上了两次热搜,从舆论监督的角度来说,这是好事。放在以前,韩雪这样微博粉丝过千万的明星,一个零头都比所有音乐剧粉丝加起来多,批评的声音恐怕马上被淹没。
04
从产业的角度衡量,国内音乐剧发展大概落后美国 50 年。这个数字只少不多,如果加上诸如「原创」之类的标签,更不敢想。
2017 年 6 月 - 2018 年 5 月,美国百老汇演出季累计观演人次为 1380 万,票房收入为 16.6 亿。前不久新一年的数字出炉,观演人次为1447 万,比上一年增长 7.1%,票房收入再创历史新高,达到 18.3 亿美元。在中国,这两年音乐剧的年均票房大概在 2-3 亿元左右。
百老汇新一年演出季如此增长要归功于《杀死一只知更鸟》和《冥界》这样的爆款新剧以及《电视台风云》《窈窕淑男》这样的口碑佳剧,《汉密尔顿》和《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的持续火热也保证了票房。
当然,百老汇高票房某种程度上得益于高票价,绝大部分百老汇话剧和音乐剧的平均票价都超过 100 美元。从 Playbill 的数据来看,《汉密尔顿》 6 月 5 日当周的平均票价为 292.3 美元,最高票价达到 849 美元,一周(预计)票房超过 315 万美元。在中国,2018 年卖得最好的音乐剧之一《摇滚莫扎特》演出 24 场票房超过 1900 万元,上座率超过 90%。
但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戏剧市场都是头部效应明显——在百老汇,只有 30% 的作品收支平衡或盈利,大多数都在努力摆脱亏损。
百老汇演出时间最长的几部剧目中,1988 年 1 月 26 日演出至今的《剧院魅影》排名第一,演出场次超过 13000 场,排名第二的复排版《芝加哥》从 1996 年 11 月 14 日演出至今,场次超过 9300 场。排名前十的作品中,包括国内观众熟悉的《狮子王》《悲惨世界》《猫》《妈妈咪呀》等。
为什么一部剧能够在同一个剧院连演数年?报告中的几个数字解释了这个问题:2017-18 百老汇演出季,63% 的门票由游客贡献,其中 48% 是纽约以外的美国国内游客,15% 是国际游客。长期驻演意味着必须保证稳定的客流。当一部剧吃尽了一所城市的固定观众时,它的名气和质量是否足以吸引外地戏剧观众专程来百老汇观看?再上升一个难度,普通游客会把看一部剧列入游玩清单吗?
百老汇做到了,但上海还差得远,哪怕是迪士尼的尝试也不算成功。
2016 年上海迪士尼正式开业,尽管大家都是冲着游乐园去,但迪士尼的算盘可不是这么简单,它最终还是要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为此,迪士尼精心制作了一部中文版音乐剧《狮子王》,从 2016 年6 月到 2017 年 8 月,《狮子王》在迪士尼小镇上的华特迪士尼剧院驻演。
选这部剧的考量显而易见,名气大、适合全家观看,票房还算是不错。从商业角度来看迪士尼其实有些「作弊」,《狮子王》实际上偏合家欢/儿童剧——这是个特殊的存在,家长一买就是三张,还都是高价票。这已经是最具备旅游打卡潜力的戏剧演出——不是杂技、马戏、实景秀。
可在《狮子王》之后,接档的《美女与野兽》中文版立马被打回了原型。口碑一般意味着它无法吸引上海本地戏剧观众跑到 11 号线尽头打卡,外地游客更不必说,尽管迪士尼在成人爱情故事和童话的结合上做的不错,但它也不是家长眼中适合孩子看的音乐剧。
戏剧市场的观演习惯与电影截然相反,因为需要前往特定地点,再加上票价相对较高,观众都会提前规划行程。百老汇联盟的数据显示,观众一般平均提前 43 天购票,当然这跟门票难买有必不可少的联系。
6 月 5 日查看《美女与野兽》端午节假期的票版,6 月 8 日 12:00 的中午场只卖出 2 成,17:00 的晚场大概卖出 3-4 成,最低档的 190 元价位都有不少可选——临近演出 3 天,这个数据表现真的是相当差了。要知道在百老汇,《美女与野兽》可是迪士尼的头牌 IP 之一,以 5461 场演出排名演出最长的第十位。
到这里,就不得不讲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上述提到所有在中国演出过的音乐剧,没有一部是国内原创,英文原版不必多说,中文版也都是改编。《我的遗愿清单》向韩国买的版权,《谋杀歌谣》和《变身怪医》原版都是英文版,《白夜行》是东野圭吾的原著,一分钟卖完的音乐剧《信》也是东野圭吾的原著——高产的东野圭吾是这几年国内话剧、音乐剧逮住可劲薅的羊。
与日本、韩国一样,中国也在经历引进原版-改编为本国语言-发展本国原创的阶段,这三个阶段并非割裂,而是同时存在。拿韩国来说,他们已经到了第三个阶段,能够产出质量相当不错的原创小剧场音乐剧,并且能够向海外输出版权,但国内还在第二个阶段。
中文改编、中文原创目前面临的问题其实是类似的。缺少资金-人才匮乏-创作、排练时间不够-首轮上演准备仓促-演出效果不好观众不愿买单-制作方亏本,国内音乐剧就此陷入恶性循环。作为一种现场艺术,音乐剧一般需要长时间的演出和轮次来打磨,但可惜的是,很多音乐剧都在演过一轮后收场,再没有机会面对观众。
另一方面,本应有的理想情况是,每个人从小接受艺术教育,从博物馆、展览馆、音乐厅开始,得到潜移默化和日复一日的熏陶。可现在,几乎所有非专业观众都是自学成才。
现在来看,郑云龙们填得上这文化上相差 50 年的马里亚纳海沟吗?
吴怼怼,虎嗅、36氪、钛媒体、澎湃等专栏作者,前澎湃新闻记者,人人都是产品经理2017年度作者,新榜2018年度商业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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